私有土地产权研究

北京城乡结合部艺术区将拆除 艺术家被断水断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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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新闻周刊

中国新闻周刊2010006期封面

当推土机遇上艺术家

因最新一轮朝阳区土地储备规划,占北京总数90%以上的艺术区身陷拆迁腾退困局,十余处艺术区被拆,数百名艺术家无处安身,中国最富影响力的艺术聚集地行将覆没。这是继圆明园“画家村”之后,已经形成一定文化生态的艺术群落又一次遭遇被驱逐的窘境。

在不断蔓延的钢铁森林中,这些自由滋长的艺术聚落无疑是最富活力的奇葩异卉,除了艺术经济的创造,对这个城市而言,它们更构筑了不乏理想主义和浪漫情致的精神栖息之所。

艺术家们以独特且强烈的方式对此次征地发泄着不满,这也许无助于终结他们被迁徙的艺术命运,但却再一次让人们正视:在城市发展进程中,是否应该为原生态的艺术生长留下一席之地,面对城市规划、商业利益与原生态文化空间的冲突,我们如何筹措才更妥当。

拆掉北京艺术区

按照中国现有的土地制度,朝阳区内除798、酒厂艺术区以及一号地艺术区属特批的创意产业用地之外,其他艺术区几乎全部属于“违建”范畴

本刊记者/杨时旸

刘玮裹着一件鼓鼓囊囊的羽绒服,站在一片废墟中间。他身后是一座尚未拆除的房子,墙壁四周画满了各种抵制拆迁的标语。他抡起一把长柄斧头,忽的一下砍在一块原木劈柴的边缘。“业务不太熟练。”刘玮开玩笑地说道,“这木柴好几百块钱一吨呢。”他身后的房子已经被停水、停电、停暖。他和几个朋友不得不在门外空地烧火取暖。

这里是位于北京朝阳区金盏乡的008艺术区,曾建有100多位艺术家的工作室。而现在,因为市政规划和土地储备的需要,位于朝阳区城乡结合部的十几个艺术区将被同时拆除,大批艺术家再一次被迫迁徙。

30年租约2年到期

自从停水停暖以来,刘玮就没再进入过自己的工作室,空闲的时候他就到另一位艺术家刘懿的工作室里坐一坐。“现在我们就轮流值守,如果有什么突发情况,再通知大家。”刘玮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

008艺术区被一条小路分为两个区域,刘懿的工作室位于路的左侧。这里原本是一大片挑高超过六米的水泥房子,入口处装有铁栅栏门,房子周围搭建着葡萄架。现在,这一切全部成为废墟瓦砾,刘懿的工作室在废墟中朝不保夕。

下午两点,气温零下3摄氏度。刘懿工作室的桌子上结着冰。四周散乱地放着蜡烛,墙壁上张贴着巨幅海报,上书“解决”二字。这是几天以来艺术家们集体维权的道具。1月12日,由艺术家们集体发起的“暖冬计划”第二站在008艺术区开展。这个被具体命名为“解决”的行为艺术计划由刘玮策划,包括“当代艺术教父”栗宪庭在内的众多艺术家身裹棉被,站在废墟前方组成人墙。栗宪庭在现场说,“现在我们的家园被拆了,我想用这样的行为表达出我们保护家园、保护房屋的意愿。”

“要解决什么?就是解决我们的基本生存权和对我们的补偿。”展览的第二天,刘玮坐在记者面前这样说。

一切起始于两年前。2008年1月,由书法转向当代水墨的艺术家刘懿放弃了昌平的临时工作间,来到金盏乡,成为了008艺术区最早租下工作室的艺术家。“我当时签的是30年的租约,那合同上写的是这块地房东租了50年,已经用了10年。”刘懿说,“我觉得能签30年,感觉特稳定,就把城里的房子卖了。”刘懿将这个350平米的工作室隔为两层,装修一新,甚至还用钢木材料搭建了一座小桥,这里既是他的工作室也被当成了家。修葺费用一共13万元。而他并不知道,这份30年的租约本身无法律效力。008艺术区脚下的土地于1998年被当地村民刘金刚承包,用于发展养殖和农产品等,而私自搭建的工作室并未取得审批手续属违法建筑。

2008年初,正值中国当代艺术市场火爆的顶峰。在天价拍卖的刺激下,大批艺术相关人士纷纷一头扎进当代艺术圈。城乡结合部的村民瞄准了这个庞大的市场,动用关系租赁土地开建工作室。这些艺术聚集区以798为核心,沿机场辅路向城市外延扩散,黑桥、环铁、正阳、奶东……大批艺术家的进驻让这些不知名的地段声名远播。

就在刘懿入住三个月后,艺术家刘玮放弃了美术考前班教师的工作,落脚008艺术区,和刘懿一样,他以6角/平米/天的价格租下了一个100多平米的工作室。房租年付,租金每五年递增15%。这个“有30年保障”的艺术区在艺术家之间口口相传,最终150名艺术家入住于此。

2009年6月,艺术家们发现当地村民开始加盖房子,同时有传言要拆迁了。直到11月10日,艺术家还在各自工作室门口收到现缴纳采暖费的通知。随之而来的却是停水停暖。一个月后,离008艺术区几百米远的创意正阳艺术区张贴出拆迁公告,艺术家们才发现,此次拆迁将是一次对艺术区的规模性清除。

“灭顶之灾”

艺术家们开始维权。

曾经互不相识的艺术家聚集起来,开会、选代表、定方案。他们在艺术区的墙壁上书写拒绝拆迁的标语、申明自己的权益,以行为艺术表达愤慨。但是面对推土机,行为艺术显得越发怪异和苍白无力。创造力无限的当代艺术家们在拆迁面前所能做的并不比普通钉子户多些什么。“我们现在的要求一个是赔偿我们的装修费用,另一个是给我们延长一些搬迁时间。”刘玮无奈地说。

刘玮和刘懿在工作室门口劈木柴取暖的时候,雕塑家陈文令正在奶东艺术区的工作室里制作泥稿。这个五年前从厦门移居北京的雕塑家在当代艺术圈已是相对成功的。他的工作室有十几名助手,虽然已经停水停电,但助手手中的打磨机仍嗡嗡作响。“我们停电当天就买了一台发电机。”陈文令搓着满手的泥对记者说,“每天电费320块。”

2009年12月7日,还在台北的陈文令接到助手的长途电话,“陈老师,咱们的工作室20天内要拆迁。”陈文令对着电话喊,“不可能,你们先不要慌。”

“我装得挺平静,但是也懵了。”陈文令对记者说。第二天他返回北京,确认20天的期限只是房东所定,第20天的当晚,工作室突然停水停电。“水管突然不出水,就像你血管凝固的感觉一样。”陈文令说。他派人买来发电机,第二天早晨继续开工,却有助手向他提出辞职。三年前他和团队因索家村艺术区拆迁而搬来此地,如今再次遭遇拆迁,助手不想再忍受这份工作的颠沛。

他随后调了一部车专门运送饮用水,又召集来工人,指着院子说,“给我挖一口井。”他想用这样的举动表达一种和现实抗争的态度。工人告诉他,挖井需要15万。陈文令说,“挖!15万我还是有的。”但事后得知,北京有地下水管制的法规,挖井一事只得放下。“你看,我们艺术家多遵守法律。”陈文令说。他在乎的并非是工作室的租金以及装修赔偿,这个2600平米的工作室每年租金20万,“倒是不贵”,他更在乎的是拆迁对新一年工作计划的影响。三年前搬迁时,他正在创作著名的“幸福生活”系列,而这一次搬迁又一次碰上陈文令正创作新作品。2010年上旬,将举行由批评家吕澎策划的大型展览《改造历史》已要求陈文令拿出新作,而2009年11月份,他将在今日美术馆举行个展,还有香港以及国外的一些群展都已谈妥。

“如果作品完不成我会失信太多人。”陈文令说。在他工作室的黑板上仍按部就班地写明一周的工作安排,他已另租下798的一间办公室,让助手可以打理日常行政和外联工作。而工作室仓库中近20年积累的雕塑小稿和模型尚无处安放。

因为陈文令的财力和影响力,房东没有给他太多压力。而对于其他年轻艺术家,一些房主并没有如此客气。陈文令工作室的隔壁,住着一对年轻夫妇,元月一日半夜12点,他们工作室的铁门被撞毁,水电全无。“这对于年轻艺术家来说,就是灭顶之灾。全部积蓄都砸进工作室,现在全都没了。”陈文令说。警察判定此事属于经济纠纷,不好介入太深。

在维权和坚持工作的同时,被驱逐的艺术家们不得不再一次开始寻找新的栖身之所。而每一次艺术区的拆除都可能会使部分年轻艺术家从此销声匿迹。

何去何从

“现在被拆迁的艺术家,一部分跑去宋庄了,一部分回到自己公寓,另外三分之一回老家了。”陈文令对记者说。此次艺术区的拆迁范围涉及朝阳区全部农用地上的违法建筑,而这些建筑占北京全部艺术区的90%以上。按照中国现有的土地制度,朝阳区内除798、酒厂艺术区以及一号地艺术区属特批的创意产业用地之外,其他艺术区几乎全部属于“违建”范畴。

现在,任何一个正在被拆除的艺术区中,留守的艺术家不到高峰时的十分之一。断水断电和寒冷的天气逼迫他们不得不丢掉大部分家当一走了之。

刘玮把自己的作品运到了环铁艺术区的一个工作室。“环铁现在是不拆,过一段应该还是要拆。”刘玮说,“又装修了,花了三万,不装没办法住。”在008艺术区与他一起做邻居的艺术家们,现在大都像他一样,各自另找去处。其中最为稳妥的选择是宋庄。

这个位于北京东部紧邻燕郊的宋庄镇,向前承接了圆明园聚集区的“盲流生态”,向后开启了798艺术区的商业时代。方力钧、岳敏君等众多一线大牌落脚于此,让这个原本寂寥的小镇在几年之中成为艺术青年前去朝拜的圣地。

90年代初,一批失去户口、没有工作的青年人以极低的价格租下了圆明园周围的农民房。意识形态把他们驱逐在此扎堆取暖,喝酒、聊天、谈论艺术,开启了中国第一个职业艺术家时代。此后几年,一些艺术家首先落脚宋庄小堡村,在那里艺术家们分享着各自的资讯,不多久方力钧等人接到了来自威尼斯双年展的邀请函,那些薄薄的航空信封将他们的身份从盲流变为艺术明星。

21世纪初,西方资本强力进入中国当代艺术市场,以798为核心的艺术区成为时尚和资本的代号。艺术聚集区从此成为中国当代艺术流行的生态。艺术区的功能从避难所升级为资本实验田。而今,艺术区大面积拆迁后,宋庄再次成为为数不多的艺术堡垒之一。但仍有艺术家不愿前往遥远的宋庄。

“那么远的地方,会因为距离而被边缘化。”陈文令直言不讳,“这是一个很功利的算盘。策展人、机构、藏家、媒体去一次宋庄来回四五个小时,人家会因为距离远就不去了。那边确实是稳定,也会让你失去机会。”陈文令现在开始装修自己的一座空置别墅,暂时将尚未完成的作品搬到别墅地下室,助手和工人也可以入住。同时,他的助手在奶东艺术区不远处找到了一处新工作室,租金每年52万。“我就算去宋庄,以我的规模也得租一个二十万的工作室,我省下三十万,但是失去几个机会,看起来便宜实际上更贵。”陈文令说。这次签约之前,陈文令特意找了风水先生。风水先生看到周围大片的拆迁土地,对陈文令说,“这个房子两三年后有官司。”一时让他哭笑不得。

陈文令承认自己的经济实力可以让他相对轻松地应对拆迁困境。“这次拆迁,对没有经济储备的艺术家影响最大。有人批评艺术家急功近利。你不急功近利,光谈哲学,遇到这样的事不就是要你死吗?”

“我知道当代艺术圈不是收容所,但是看到艺术和人格都很优秀的艺术家遇到这样的事,还是很心寒。”陈文令说。

投入全部积蓄打造工作室的艺术家并不在少数,刘玮和刘懿仍每天坚守在工作室门口,生火取暖,晚上盖三条棉被过夜。这些会画画的钉子户们想以最后一搏讨回装修费用。他们知道自己租用的工作室属于违法建筑,即使索赔装修款也还是与房东的私人协商。对于未来,这些艺术家尚没有计划。刘玮叹了口气,“没地方去,就进山吧,怀柔啥的,再不行就回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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