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有土地产权研究

李敖回忆新鲜胡同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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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李敖回忆录》:忆新鲜胡同小学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家就住在北京东城内务部街甲四十四号,那是沈铭三(一般人叫他沈二爷,我们晚辈叫他二太老爷)租给我家的房子,我们前后住了十  年。我在内务部街甲四十四号的最早记忆是:一天晚上,飞来一只受伤的鸽子,我们把它包扎好,伤养好后,它也不再飞走了,就成为家里的一员。不料一天被猫扑  上去,把它咬死了,我们都很伤心。那时家里不能不养猫,因为房子很旧,老鼠太多。老鼠猖獗到光天化日之下,透过阴沟铁栅,去咬走过铁栅的小鸡。提到小鸡, 也引起我的回味。北京乡下人沿街叫卖小鸡,用扁担挑两个很扁很扁的箩筐,到了家门口,把箩筐盖打开,顿时一两百个鸡头攒动,毛胡胡的、黄登登的,每只都在 尧每只都在叫,可爱极了。卖鸡的随手抓出一两只来,放在掌心,特别介绍,痒得你非买不可。养鸡以外,家里也有猫狗。养猫狗,都以实用为目的,猫狗也不像现 在这样娇生惯养,那时候猫狗好像都是脏兮兮的。对猫也有很多传说,比如奶奶、爷爷、姥姥死的时候,猫都要关起来,因为传说猫跳过死尸,死尸会坐起来,就是 「炸(诈)尸」,这是谁都害怕的事,谁都不敢冒险,所以只好把猫关禁闭。
……
我是1942年七岁时候进新鲜胡同小 学念一年级的,当时我在家娇生惯养,胆子很小,初次上学,颇不习惯,所以由茂林陪我。他站在教室窗外,跟我保持隔窗遥望的照应,我一边听级任老师上课,一 面紧张地看着茂林,心有二用,绝不大意。一年级级任是位姓师的女老师,戴着没边的眼镜,和蔼可亲,人也漂亮。那时没有什么幼稚园,一念书就是小学一年级, 我记得第一课只有三个字–「天亮了」。其实,我那时已在家里先背过《三字经》,也看过《小熊逃学》、《小狗回家》等儿童书,我的程度,已经不错了。不过 那时还有读私塾的情形存在,有的小学生是读过私塾再转入小学的,所以会背《三字经》的,应该不止我一人。茂林陪我窗里窗外式的上课,后来结束了,我也能完 全适应了小学生活,并且很快学会了如何「我告老师去」。有一次小便时候,一个顽皮的小男生在我背后一推,我身子站不稳,两手陷到尿池里,我很快地报告了老 师,老师问是谁推的,我不知道那小男生名字,只好走过去,到他身边,把他揪出来。有一次,我在校门口向一位男老师敬礼,一边敬礼一边大喊老师早,男老师那 天大概有什么毛病,忽然当面斥责了我,我大为伤心,回家大哭。五叔查出那男老师原来是他学生,跑去骂了他一顿。这件事我五十多年后还能记忆,我相信办教育 的人对小孩子的态度,真不可不小心。小孩子是最容易受伤害的。
1943年八岁进二年级,级任是位姓崔的男老师,是个非常刻板的人,沉默寡言。永远是一袭旧「阴丹士林」蓝布长袍,进教室后先不说话,而是拿出鸡毛  掸子,清除讲台桌椅,他清除得很慢、很规律,包括每一条桌面下的边,都不放过。他清理过程一言不发,我们全班也一言不发,看着他天天大扫除。如今回想,此  公大概有点洁癖。崔老师书教得不错,只是太严肃了。我记得他骂过我一次,说:「李敖你出去!」什么原因,全忘记了。崔老师的蓝布大褂儿,留给我对长袍最早 的印象。
新鲜胡同小 学因是古宅老屋,颇多鬼怪传说。我只有一次奇遇。二年级一天上课的时候,我坐在教室左后角的最后一个位子上,突然全身似为鬼迷,神智清楚,可是不能动弹, 好一阵子才过去,至今记忆犹新。三十年后,我睡在警总军法处地板上,半夜忽醒,又有此一现象,我知道这是一种「梦魇」经验而已。我生平不信怪力乱神,但新 鲜胡同小学的许多教室,倒颇有一股阴气,有时令人发毛。
崔老师不久得肺病死去,来了一位女老师代他。全班恢复了活泼气氛。图画课上,我总是画汽车,女老师很欣赏我画的汽车。我对汽车的印象,是在太原建立的,那时很少小朋友像我这样「现代化」过,他们要画,大都画洋车,就是人力车。
1944年九岁进三年级,改到校本部上课,开始有两个特色,一个是音乐课有音乐教室,一个是开始学日文。音乐教室主持人是杨老师,是这小学的资深老  师,前额又秃又大,人很精神。按起风琴来,更精神十足。学校太穷,买不起钢琴,风琴也别有情调。我们学的第一个歌是「飞」,歌词是「飞飞飞蝶飞飞飞,飞到  鸳鸯天芳草地,飞飞飞蝶飞飞飞。」一共三句。也学过刘复(半农)、赵元任合作的《好大的西北风》–

好大的西北风啊,飞到一座树林里。
它叫树林跳舞啊,一二三四呼呼呼。
它对树林大声说:现在已经不早了,
大家都要用些劲儿,一二三四呼呼呼。
在冬天唱这首歌,唱得热气在寒冬里直冒烟,非常有劲儿。
在唱《好大的西北风》的季节里,教室里冻得要命,只好一个教室一个火炉, 但是学校只供应火炉,燃料是供应不起的。燃料由全班同学每人每天带煤来。生火是由全班最早到的同学负责。一般北京人的炉子,有两种,一种是烧煤块的,用于 洋炉子,冬天取暖用,上面也可烧开水之类;一种是烧煤球的,用于土炉子,四季皆用,可以做饭、取暖。这种炉子,生火时候,要在院子里,早晨零下几度,在院 子里生火,左生不着,右生不着,两手就冻成红萝卜,要跺着脚,放在嘴边用热气呵个不停才成。用这种炉子,在续煤的时候,可不能偷懒,若是续上煤球,偷懒不 端到屋外,或还冒着蓝火苗就给请了进来,大家就有煤气中毒的危险,用北京话,这叫「煤薰着了」,被害人轻则到院子里吃西北风透气,灌酸菜汤;重则一命呜 呼。这种炉子用的煤球燃料,是煤沫子、碎煤,加上有胶质的黄土摇出来的,就像摇元宵一样。摇煤球的工人,外号「煤黑子」,他们摇煤球的时候,先做好两三坪 面积的煤糊,然后再用铁铲子切,横切成一寸多宽的距离,这面切完后,再掉换方向,还是横着切,这样切完,便成了小方格子,然后放在筛子里去遥摇的时候,先 放一个花盆在下面,再把筛子放在花盆上。摇煤的便蹲在地上,用胳臂左右交互摇将起来。筛子下的花盆好像一个轴,一边摇还要一边注意将黏在一起的散开,又得 随时洒些煤沫子,摇到后来筛子里的小方块渐渐摇滚成了黑乒乓球,晒干以后,就可用了。煤球普通一大担一百斤,前后各五十斤,小担五十斤,前后各二十五斤, 大部分用户都三五百斤的买,或找摇煤球的到自己家里来摇,穷苦的人家也有一次买五十斤的。再穷苦的人家就无所谓买多少斤了,而变成了「捡煤核儿的」。所谓 煤核儿,是不论烧煤块或煤球,都会在拢火后留下残渣,残渣丢到垃圾堆里,捡煤核儿的便去废物利用了。他们遇到一块煤,认为中有文章,便用家伙,敲打一阵, 把炉灰敲掉,如果中间有点还没烧完的黑心,便放进小竹筐里,这样子积少成多,也够自己家里烧个一天半天的。因为有这点剩余价值,所以在垃圾堆上,常常看到 穿着又脏又破小棉袄棉裤的小孩子,缩着脖儿,冻得流出两行清鼻涕,在翻腾垃圾堆。当然这些小孩子,是没钱念书的。
日本人侵略中国,在台湾,在东北,都从小学一年级起有日文课;在华北,则从小学三年级起。当时每个小学都有一名日本顾问,新鲜胡同小 学日事顾问叫「施掘」(?),我们给他外号,叫「屎橛」。这个日本人态度还友善,写了一手日本体的好毛笔字,经常写出来,做为每周重点。我记得他写过「姿 势」两字,贴在布告栏上,要大家注意「姿势」。教我日文的是一位男老师,我那时恨日本侵略中国,不喜欢学日文,成绩很坏。成绩单拿回家,爸爸说:「恨日本 和学日文是两回事。学一样东西,总要学好才对。」于是我开始发愤,最后考了一百分。
1945年十岁进小学四年级,抗战胜利了。在沦陷区生活八 年的遗民,自然渴望重光的一切,我们这些做小学生的,也不例外。过时候,一个最优秀的小学生出现了,他的名字叫詹永杰。詹永杰长得极好,圆圆的脸、红红的 脸蛋、一对又大又亮的眼睛、一张能言善道的嘴巴,突然脱颖而出,在四年级的班上,风靡了我们。原来詹永杰知道最多的八年来被封锁的一切,他会背《国父遗 嘱》、他会读《三民主义》、他会唱《中华民国国歌》,他也会唱《义勇军进行曲》。……在四年级第二学期,他甚至发动同学,一齐抵制一个叫齐凤鸣的大块头, 说齐凤鸣欺负我们,动辄动拳头,我们「抗齐八学期」,如今要随抗战八年,一起胜利才对。我因在二年级时被齐凤鸣动过拳头,久思报复,今逢詹永杰发难,自然 首先响应,于是群起而斗齐凤鸣。齐凤鸣见人多势众,气为之沮,级任老师鲁小姐事后责备我,说:「没想到你那么凶!」其实我也没想到我是那么凶的人,詹永杰 启发之功,实不可没。詹永杰家里有不少杂书,常跟我交换看,使我在读物的广度上,进步不少。后来詹永杰和我,还有一个脑后留「坠根」(「坠根」是脑后留眼 镜片大小的头发,这种从胎毛就留起的头发又叫「孝顺毛」,留长后可编小辫,因为很短,据说鬼都抓不住,可以长命百岁,所以也叫「鬼见愁」)、左耳戴「金圈 耳环」(满月这天扎左耳洞戴「金圈耳环」,意谓套住了、安全了,结婚之夜才由新娘拿下)的小朋友,三人在我家,焚香膜拜,拜起把子来,这当然是受了刘关张 桃园结义的影响。爸爸很喜欢詹永杰,说他长得真好,他看见我们拜起把兄弟来,还叮嘱我们不要「拔香头子」(把兄弟决裂之意)。
四年级念完的时候,就是「初斜毕业,先发一张文凭。这是我平生第一张文凭,内容如下:

毕业证书
学生李敖系山东省潍县人现年十二岁在本校初级修业期满成绩
及格准予毕业此证
北平市立新鲜胡同小学校长 张瑞珂
中华民国三十五年七月 日
十二岁是旧式算法,从怀胎起算,所以生下来就多一岁。文凭上的图章旁加盖「暂用旧颖字样,因为随着抗战胜利,国民党大发神经,大发「改名狂」,把好好的「北平市立新鲜胡同小学」改名为难听的「北平市立一区九保国民学校」,校长也换了,因为青黄不接,所以「暂用旧颖。
国民党趁抗战胜利的威风之一,是所谓北平市教育局局长王季高来视察,全校学生都恭迎如仪,不在话下。这位局长大人,在共产党围城前夜,曾先开溜。原  来围城前,国民党在当地的头子傅作义,宣称「誓与北平共存亡」,为了表示「共存亡」的决心,上上下下,谁都不许走、不许开小差、不许逃难,同时在城内加做 市内机场等,决心表演得煞有介事。可是王季高洞烛机先,看到所谓「誓与北平共存亡」是鬼话,于是,自己就先逃难到南京了。王季高一走,傅作义大怒,致电中 央,请将王季高截回。但是还没截回,傅作义就投降了。国民党在大陆,经常表演「共存亡」的把戏,可是真正相信它的,就来不及跑出来了。后来到台湾的衮衮诸 公,都是当年绝对不相信自己发誓「共存亡」的一群人,唯独不自信,故能失信,悲夫!
另一件国民党趁抗战胜利的威风之一,是陆军总司令何应钦来 宣慰。全北京的小学生都列队在马路两边,恭迎如仪,也不在话下。我们这些可怜的小学生,还参加欢迎美国军人北上。大老美们在卡车中招摇而过,我们恭迎如 仪,更不在话下。美国军人北上,是美国人支持国民党的具体行动,大家对老美最初印象尚可,后来他们闹得不像话,最后强奸了北京大学外文系二年级女学生沈 崇,惹起公愤,才滚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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