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久远的记忆
我最早的记忆中,是居住在北京东城,建国门内(那时,建国门并没有城门,只是个城墙的豁口)小椿树胡同(现在称:向春胡同)。一进西口,第一家,四合院。当时父母做小学教师,所以只是租住在房东家外院的倒座(南房)里。
每天一早、一晚,太太(我们是旗人,称奶奶为太太),拿着一个蒲团去拜太阳。这大概是满族人的风俗。早上,在太阳升起时,到院子东南角,朝东磕头,迎接太阳升起。晚上到院子西南角,向西磕头,送别太阳。每天如此。
我的祖上是清朝的武官,叫伊图马,后来指名为姓,我们家就姓伊了。在一进门的影壁后面的库房里,记得曾经挂过祖先的画像,称做‘影’。逢年过节要给祖先上供。摆一些点心、蜜供,酒,饭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并不浪费,供一天后,拿下来就给我们分吃了。太太说:上供人吃吗。爷爷早年是个看城的旗人军官,好喝酒。较早就去世了。奶奶拉着两个儿子,生活很艰难。父亲是二儿子,很早(大约7,8岁)就被送到当时孙中山的国务总理熊熙龄创办的北京香山慈幼院去了。那是一所专门收养穷人子女的学校,勤工俭学形式。孩子们一边学习,一边做工。学校还教一些生活本领。如男孩子学修理皮鞋,女孩子学针织,缝纫。男校在今天香山寺,女校在白松亭附近。我母亲是父亲的同学。从小青梅竹马在一起。这个学校是一贯制学校,可以直上到中专毕业。我的父母就是师范毕业的。毕业后一起当了小学教师。由于都是穷人的孩子,在学校里很早就有共产党的组织。一些共产党大官是出自这里。如:解放后的邮电部长赵志刚,铁道部长刘建章等都是这里毕业的。父亲1927年入党,刘建章是介绍人。
1949年解放前夕,解放军已经包围了北京城(当时称北平)。记忆里,每天能够隐约听到隆隆的炮声,方向在西北方。我们住房的玻璃窗上,都贴上了米字型的纸条,父亲说是防止打炮震碎玻璃时伤人。每天晚上,灯火管制,点一个小油灯,还要把门、窗遮严。
有一段时间,大概是解放军围城期间。一进四合院大门,在左边上的门房里,住了一群撤退回城的国民党兵。白天,他们赶着一挂大车出城去抢粮食,准备坚守北京。晚上在小屋里抽烟,打牌。满地是他们从城外拉回来的大麻袋,还有成堆的白薯。我那时只有4、5岁,很好奇。记得趴在门边看他们时,有个兵给我洗一块生白薯,非要塞给我,说:‘吃吧,吃吧,甜之那’。我从来没有吃过生白薯,尝了一下,却觉得一点也不好吃,偷偷扔了。
后来北京和平解放,这帮大兵也就消失了。
旧京杂忆(2)
四合院的冬天
旧时北京的冬天好象比现在冷的多。住在北京倒座平房里就更冷,西北风在门缝里‘呜呜’地呼啸着。那个年月,没有暖气。窗玻璃上结着厚厚的冰花。我小时候很爱看这些冰花。它们可以任凭你随意想象。有时像树林,有时像花朵,有时像动物。北京老房子的前脸全部是门窗,窗户下面部分是玻璃的,上半部分糊的是窗户纸。每年入冬就要去买高丽纸和茳杆儿(茳杆儿就是高粱杆靠近果穗的部分,没有节,粗细一致)。窗户最上一排,用高丽纸糊死。中间一排则要钉上钉子,用粗白线连成X型。高丽纸上部粘在窗框上,下部粘在茳杆儿上。压在白线下。这样,需要时,可将窗户纸向上卷起来。通风换气。
屋里一般夏天生小煤球炉子,可以搬来搬去。冬天则要生洋炉子。就是带烟筒的炉子,在火膛上面有一段空间,上面盖几个火圈,侧面留有烟囱口,可以接烟囱。。我们孩子们对炉子很亲。一是冬天寒冷,数九天不出屋,经常要围炉取暖。二是很多好吃的东西要用这个炉子做。妈妈蒸馒头时,就会把炉子外面的侧面擦干净。给我一个小板凳和一小团面,让我在上面贴小饼。取一小块面,沾上点水,贴在炉子上,兹啦一声,就贴住了。烙出的小饼一面焦黄,又香又脆。还是自己作的,感觉非常好吃。这大概是我自己做的最早的食品了。如果买白薯,妈妈一定会买一些小块的。可以放在洋炉子里面,制作烤白薯。这是冬天下午午觉后最好的点心了。如果都没有,妈妈会抓出一把黄豆,在炉子上炒得酥脆。也够我们几个孩子消磨一个下午了。
炉子还有一个作用就是烘烤衣物。冬天衣物洗了不容易干,孩子们的衣服又经常脏。那时候没有多少替换的衣裳,所以妈妈几乎每天要洗衣服。晚上安排我们钻被窝以后,扒下脏的罩衣洗净。然后放到烘炉上烘烤干。烘炉是用粗铁丝编的,好像一个大筐,扣在炉子上。将衣服晾在上面,一晚上就干了。当有小弟弟、妹妹时,烘炉上就经常烤着孩子的介子(尿布),于是屋里就弥漫着淡淡的孩子味(奶味和尿味)。
冬天的早晨,我常常是被妈妈弄炉子的声音吵醒。为了省煤,炉子一般晚上灭掉。早上妈妈很早就要起来。扒出头天的煤灰,放上劈柴和煤,点着火。等炉火着旺,屋里暖和了再叫孩子们起床。妈妈还要一件一件把我们的小衣服在炉子上烤热,大孩子的放到被子里捂着。给小孩子穿衣服,烤一件穿一件。每到腊月,天气最冷时,我们都不愿意出被窝。妈妈总得左哄右哄的。嘴里说着:‘腊七、腊八,冻死小丫,腊九、腊十儿,冻死小人’。这样,我童年里新的一天就开始了。
旧京杂忆(3)
夏日北京
旧时北京的夏天,雨水比现在多的多。一进农历6,7月,常常是连阴天。雨水漓漓拉拉下个不停。屋檐下雨水滴成一条线,把地上砸成一溜小坑。四合院里积了水,成了一个个小水洼。再下雨时,就会砸出一个个的水泡,漂在水面上,半天也不消失。孩子们就会拍着手唱儿歌:‘下雨了,冒泡了,王八戴着草帽了。’
一遇到雨停下来,我们立刻跑到院子里。到处找‘水妞儿’。‘水妞儿’是北京土语,也就是蜗牛。找到了,放在屋里的地上,等它探出头来。如果半天没有动静,就要给它唱歌,引它出来:‘水妞儿,水妞儿,先出犄角,后出头睐,你爹,你妈,给你买了烧羊骨头、烧羊肉。’水妞儿往往禁不起好吃的诱惑,慢慢地伸出两个小犄角,再探出头和尾,慢慢悠悠地爬起来。一只水妞儿可以让我们高兴半天儿。
雨过天晴,就会有许多蜻蜓飞来。北京话叫做‘老琉璃’。刚下过雨,老琉璃的翅膀还不太干,落在小树上,用手都可以抓住。更多时候是用网抄。老琉璃有两个灯泡一样的大眼睛,对前面和四周都看得很清楚,只有身后是它的盲区。抓它就要从后面慢慢走近,突然出手,才能抓住。抓住一只后,妈妈用线帮我们栓住它,老琉璃还能飞起来。我们抓住线的另一头跟着跑。
遇到晴天,树上的蝉就会叫个不停。北京管蝉叫做霁鸟,大概就是因为它一叫,就云收雨霁了吧。霁鸟有两种,一种只会发连续的长音,个头比较大一些,出现在夏初时节。另一种个头较小,出现在数伏之后。叫时发出两个音,类似‘伏天儿,伏天儿,’所以名字也就叫做‘伏天儿’。霁鸟飞得很快,常常在空中划出一条带响声的直线。,偶然会直撞到树上,撞晕了掉下来。那时我们就得了宝贝,把它放到屋里纱窗上,听它叫。如果不叫,用手在霁鸟两边捏一下,它就会叫起来。但有时好容易得到一只,却怎么也不会叫。爸爸说那是只母的,根本就不会叫。白白高兴一场。
天热时太太常带我们去胡同口大槐树下去乘凉。北京胡同里槐树很多,长得又高又大。浓浓的树阴,是老人、孩子们夏天消暑的宝地。所以现在北京的市树就是国槐。在槐树下乘凉有两件东西可以玩。一是摘槐树叶、槐树花玩。槐树的叶子像羽毛一样,在一个梗子两边交替长着叶子。可以一个个数数玩。揪光了叶子,用两根梗子弯曲后,对着交叉起来,可以编成‘油炸鬼’的样子。‘油炸鬼’是老北京的早点,就像现在的焦圈,但我印象里比焦圈要大一些。仲夏,阴历五月,槐花开时,白色的槐花一串串的,把树枝都压弯了。树下飘着淡淡的清香。大人给我们摘下一串槐花,把一个个花朵摘下来,吸允里面的花蜜。有一点甜甜香香的味道。如果摘得多了,就抱回家去,妈妈用槐花掺上面粉烙饼,可好吃啦。
槐树下另一个玩的东西就不太雅了。是一种青青的肉虫子,俗称‘吊死鬼儿’。那是因为它常常吐着丝,从树上吊下来。挂在树枝儿上,随风摇摆。就像上吊的人一样。走在树下,常常会有‘吊死鬼儿’掉在脸上、脖子里,凉凉的,吓人一跳。女孩子到槐树下玩,就怕这玩意儿。我们小小子就喜欢它。捏住它上面的丝,可以提溜着到处跑,吓唬姐姐,妹妹。也是童年一乐。
旧京杂忆(4)
–儿歌与手指戏
在孩子的早期智力开发与教育中,儿歌与手指戏是很有作用的。回忆起小的时候太太(奶奶)和妈妈教的一些玩意儿至今记忆犹新。当然,有些是她们在教弟弟妹妹时,多次重复记住的。唱儿歌时要注意:北京话的特点是儿化音,很多字都要儿化才好说,好听。
当孩子刚刚会坐,还不会说话时,老人握住孩子的两手,将两手的食指指尖接触,然后快速分开。口里说着:‘燕儿(儿化,一个音)、燕儿、燕儿、燕儿飞,拉屎一大堆。’孩子可能根本听不懂语言的含义。但动作和音韵会逗得孩子咯儿咯儿地笑起来。再有就是点蚰蜒。拿着孩子的小手,用他的手指依次接触脚趾,口里说着:‘点、点,点蚰蜒。蚰蜒花,七个碟子八个瓜,打败老蒋再回家’。
当孩子学说话了,北京的童谣就更多了。有教孩子数数和认识手指头的。依次点着手指说:‘大拇哥(拇指),二亩地(食指),钟鼓楼(谐音:中,中指),护国寺(谐音:四,无名指),小妞妞(小指),爱淘气。’名称里既有各个手指特点,也有联系北京地名的特点,很有意思。还有大家都知道的:‘小小子,坐门镦,哭着喊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干吗呀?开灯,说话,吹灯,做伴儿。’也有结合当时特点的:‘锔锅、锔碗儿,锔大缸;大刚的媳妇儿会打枪,枪对枪,杆儿对杆儿,不多不少十六点儿’。有结合认识实物的儿歌:‘麻屋子,红帐子,里边住着白胖子。’指的是花生。还有‘鸡蛋,鸡蛋,磕磕儿,里边住着格格儿;格格儿出来买菜,里边住着奶奶;奶奶出来烧香,里边住着姑娘;姑娘出来点灯,烧了鼻子眼睛。’我们男孩子最喜欢的则是:‘丫头丫,会看家;偷了米,换芝麻;芝麻细,油炸蜜;枣儿糕,热火烧;烫得丫头叫姥姥。’吵架时,可以用来气姐姐,妹妹们。老北京的童谣结合实物,节奏分明,合辙压韵。对于孩子学说话,习韵律很有帮助。这也可能是我后来能做几首诗的启蒙教育吧。
更有意义的是一些手指游戏。手指是孩子天然的玩具,不管是在床上,地下,任何场合都能玩。通过手指游戏,能锻练孩子手指的运动能力和准确性。最简单的是做眼镜:两手交叉,手背相贴。两个小指勾起来,其余手指弯曲成环状。放到眼前,就是一副很形象的眼镜了。难一些的是水车。旧时的北京大多吃井水。井水要靠送水人用辘轳从井里打上来,灌到独轮车上的大木桶里;再用独轮车送到四合院门口;用水桶接了,再挑到屋里的水缸里。模仿的就是这个水车。做法是:两手并拢;然后无名指交叉,再用食指勾住对侧的无名指。而其他手指仍伸直、并拢。整个样子就很相一个独轮车。小指作为车轮。还可以向前推,嘴里模仿着送水过程:‘吱扭,吱扭,要水不要?’‘要’,‘哗啦’一倒。十分形象,有趣。
更难的是另一种,将两手背相贴,垂直交叉。两只手的小指和食指互相勾起来,各手的其他手指凑在一起。接着就要模仿场景了,说;‘楼上仨人喝酒’,同时,动一下右手的拇指、中指、无名指三个手指头。‘楼下仨马吃草’,同时,动一下左手的三个手指头。‘二人梆梆打架’,动一下两个食指。‘王妈说:别打了,别打了。‘小妞妞说:该打,该打’,动一下两个小指。刚开始很难动好指定的手指,通过练习才逐渐能运动自如。
小时候这些童戏,既锻炼了语言,也练习了双手的灵活性。对幼儿很有好处。
旧京杂忆(5)
胡同小吃
旧日的北京,胡同里走街串巷卖小吃食的很多。他们也是孩子们最欢迎的人。我家的房子邻街,所以总能听到各式各样的叫卖声。大家都熟悉的冰糖葫芦,烤白薯自不必说了,还有一些,也很有特色。
很多卖吃食的都是在晚上出来。经常能听到卖呛面馒头的。所谓呛面馒头又叫山东馒头,是在发面里揉入大量的干面粉。蒸出来的馒头很硬,有咬劲,放多少天也不会坏。吆喝声是:‘硬面。。。饽饽’。(北京管馒头又叫饽饽)前两个字拉很长的声,最后饽饽两个字连起来蹦出,的确有点硬面馒头的感觉。晚上还常有卖牛蹄筋的,推一辆小车,上面一个叵箩,放牛蹄筋,蒙一块白布。一块案板,一把尖刀。牛蹄筋很便宜,几毛钱就可以买一大碗。小贩用刀切好,撒上胡椒面。是爸爸下酒的好菜。卖牛蹄筋的车上总有一盏很亮,很小的灯,并不是家中没电时常点的煤油灯。当时觉得很奇妙,后来才知道是电石灯。
冬天的晚上,还有卖‘半空儿’的。‘半空儿’就是质量不太好的炒花生。因为大多只有一个仁儿在里面,另外一个是瘪的,所以叫‘半空儿’。但‘半空儿’很便宜,一分钱(当时是一百块钱)能买一小碗,又很香,所以受孩子们的欢迎。我们每天支愣着耳朵听他的吆喝声:‘半空儿…多给’。
那时,除了买烤白薯,买的更多的是煮白薯。因为比烤白薯更便宜,几分钱能买一大块。卖煮白薯的一般在街角上,一个小炉子上,支一口大锅。煮白薯又叫‘煳’白薯。开始时一锅水煮,等到白薯熟了,盖住火,慢慢熬着。一锅白薯,要卖到最后才最好吃。因为水分烤出去了,贴着锅的一面焦黄,吃着特别甜。所以那时有一个童谣,形容去买煮白薯的小姑娘与老板的对话:‘大块、干瓤、靠锅边,不要须子,多给点’ 。‘真贫’ ,‘嫌我贫,再给我喝点汤’。非常形象。
那时候,我们小孩最喜欢的小食品还有一种。小贩的肚子前面挎着一个白布围裙,上面有几个口袋,分别装着烂蚕豆,煮云豆,煮豌豆。烂蚕豆也就是煮蚕豆,南方称‘茴香豆’。有浓浓的五香面的味,又面又香,孩子、老人都爱吃。可惜现在没有卖的了,小吃店也见不到了。煮云豆也很好吃,五香味不太浓,但又甜又软,也很好吃。如果想要,小贩还可以为你加工成云豆饼。其实也很简单。用他带着的一块布,把一把煮云豆包好,一只手攥住口,在另一只手上使劲一压,就变成一块圆圆的云豆饼了。用一块纸托回家。煮豌豆另有一种味道,我不大喜欢。
胡同拐角不远,有一家烧饼铺,除了用芝麻酱和芝麻烙的烧饼之外,还有一种用缸炉烙的马蹄烧饼,现在也见不到了。缸炉真就是没底的一口大缸。下面生火,将缸烤热。这种烧饼用发面,里面不放调料,一面用糖和酱油沾上少量芝麻。另一面贴到炉子里面,这样有芝麻的一面烤的很香,另一面有焦脆的一层。单吃就外焦里嫩,很好吃。还可以掰开,夹上油炸鬼、薄脆,或者酱肉,真能香人一个跟头。由于没有多少作料。成本底,卖的也便宜。芝麻烧饼5分钱,马蹄烧饼只要2分。不知为什么,现在马蹄烧饼在北京却绝迹了。
童年的北京小吃,虽然已经多年不见了,那香甜的感觉,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之中。
旧京杂忆(6)
–童年趣事
我儿时长个大脑袋,大眼睛。很受大人喜欢。在兄弟姐妹中最为得宠。特别是太太(奶奶)最喜欢我。解放前夕,物价飞涨,父亲失业,和大哥去卖报纸。家里连棒子面都要吃不饱了。父亲有时挣一点钱来,买一个夹酱肉的烧饼来,孝敬给太太。太太常常舍不得自己吃,给孙子,孙女分又不够分的。常常偷偷给我留半块。记得都是在晚上,太太说带我去遛弯儿。把我带到一进院门的放杂物的小屋里,也没有灯。摸黑儿掏出夹肉烧饼给我,还催着:‘快吃,快吃。’那时吃着是太香了。
大人喜欢我,也因为我从小比较懂事。买来吃的东西,有时就让我来分。我也能像孔融一样,挑大的先给太太,再给爸爸、妈妈。然后给弟、妹。最后留下的是我的。当然,最后,大的还会换给我。记得有一次分水果,分到后来,没有我的了。其实是爸爸逗我,将剩下的藏起来了。结果我伤心得放声大哭。伤心了半天。
‘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说的是北京四合院的生活。但我父母是小教师,只是租住在房东的外院。院里可没有天棚、鱼缸、石榴树。院里有的只是两棵枣树。夏天枣花开时院里一股淡淡的甜香。花儿谢了,枝头长出一颗颗青绿的小枣。我们孩子们就每天眼巴巴地看着、盼着小枣快快长大。等到秋风渐起,枝头的小枣慢慢地变大、变成青白色,再抹上一点红色,可以吃了。心里更着急了。但不到枣全熟了,是不能随便去打的。只好盼着刮风,下雨,会将一些先熟的枣刮下来。如果夜里秋风起,第二天不用大人叫,一定早早起床,急忙到枣树下寻找。运气好就能大有收获。往往能够检到先熟的枣。当然,其中有一部分是遭虫子咬了的,不能吃。
好容易盼到打枣的日子。全家老少一起出动,手拿各种盆儿,桶,竹浅子。父亲和大哥举着用几根竹竿接成的打枣棍,在树上敲打。熟透的大红枣就噼噼啪啪往下掉。大人们说笑着,等待打完了再去拣枣。孩子们可等不了,冒着头顶上的枣雨,争着抢着去拣枣。脑袋上砸得很痛也全然不顾了。谁拣的数量多,拣的红的枣多,个儿大的多,谁的成绩就大。两棵枣树一般能收一面口袋枣。一部分送给房东和邻居,其余留做八月十五吃。当然打枣那天,我们孩子是要吃够的。那天也就是我们孩子们的节日了。
旧京杂忆(7)
–我童年的歌曲
我的母亲师范毕业,解放前就开始做小学教师。她会弹钢琴,会唱歌,会画画。我所记得的第一首歌曲应该就是妈妈唱的摇篮曲了。曲调是古曲《苏武牧羊》的调子,歌词却变为:‘娃娃,整天吃妈妈;不吃饭,不喝茶,整天吃妈妈。。。’。小时侯还爱听她唱凤阳花鼓的调子:‘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大户人家改行业,小户人家卖儿郎。侬家没有儿郎卖,身背着花鼓走四方。。。。’。这些歌曲就是我的音乐启蒙了。
解放了,满街唱的是:‘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吆,他是人民大救星。’和‘解放区的天儿,是明朗的天儿,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大姐那时上高中,参加宣传活动。记得排演话剧在街头演出。她扮演一个老太太。有两句台词我记得特别清楚:‘西北风,刮得大,没有几天把雪下。买了青布,买棉花,作上棉衣就不怕。’
50年开始抗美援朝,‘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后来美国发动细菌战,到处唱一首歌:‘美帝国主义,万恶滔天,它将到死亡的边沿,胆敢发动,发动细菌战。消灭细菌战犯,捉拿细菌战犯。全中国人民一起动员,一起动员’。有一阵子动员全国人民签名反对美国发动细菌战。有一首歌曲叫做《王大妈要和平》:‘王大妈要和平,要呀吗要和平。她每天动员妇女们来呀吗来签名。动员了东院的小媳妇,说服了邻居李大妈,你看她,东奔西跑要呀吗,要和平。’由于内容有趣,曲调好记,至今我还会唱。我感觉很多歌曲,很有时代特征,当你唱起那个旋律就好象回到了那个时代。互相印证,久久不忘。
后来上幼儿园,有两首儿童歌曲大家也许有印象:‘小鸽子,真美丽,红嘴巴,白肚皮。飞到东来,飞到西。快快飞到北京去,见了毛主席,替我向他行个礼,全中国的小朋友,我们全都热爱你。’还有就是:‘大红花呀开满地,小朋友拍手来游戏。大家编成个飞行机,飞呀飞到北京去。。。。’。
中国和苏联签订了友好互助同盟条约,《莫斯科—北京》的歌声就响遍了大街小巷。同时还有苏联国歌的旋律:‘我们的祖国多么辽阔广大,她有无数田野和森林,从来没有见过别的国家,可以这样自由呼吸。。。。’。
随之流行的是东欧国家的歌曲,那时二姐上学学了一些歌曲。听她唱的多了我也记得一些。比如:民主德国的共青团团歌:《兰旗歌》。‘整齐步伐,万众一心,年轻队伍向前进,兰色天空飞扬着兰旗,兰旗飞扬,向柏林’。匈牙利的歌曲:《乔治参军》。‘春风吹动橡树叶儿沙沙响,我们的青年乔治参军上战场。穿上军装,背起步枪,骑着马儿离开家乡,他的爱人马利奥拉送他上战场。’
童年的歌曲,童年的旋律,哼起来就好象回到50年前。那是一个中国人民扬眉吐气的时代。是欣欣向荣的时代。
旧京杂忆(8)
–蛤蟆骨朵儿和大眼贼儿
我童年时的北京城里,经常有各种小贩串胡同做买卖。磨剪子磨刀的,扛着一条板凳,上面绑着磨刀石。一端的凳腿上绑着一个瓶子,盛着水。还有一嘟噜破布,用来擦刀和试刀的。一手提着一串穿起来的铁叶子,一边走一边哗啦、哗啦地响,作为标记。并不像‘红灯记’里那样吆喝:‘磨剪子来,戗菜刀’。
剃头的挑着一个担子。扁担一头栓着一个脸盆架子,上面放脸盆,下面有肥皂,毛巾,剃头刀和推子,掸子等。另一头是一个方凳,过去称为武凳,供客人坐的。记得架子上有面小锣,一边走,隔一段时间‘当’地敲一下。也并不吆喝。我小的时候最怕剃头,因为这些人,往往手艺不高。推子也不快,推头时常常是连推带薅。加上脖子上紧紧地围着一条脏毛巾,紧的喘不上起来。所以推一次头,总要满头大汗,真是受罪。所以总要等到头发长的不行了,才不得不被大人强按着推一次。
胡同里还有一种人叫‘打鼓的’。就是现在收旧货的。一般都穿大褂,带礼帽。看着像有身份的人。他一手拿着一个大约直径两寸,厚度约半寸的小扁鼓。另一只手拿着个小鼓棰,把小鼓举在自己的耳朵边上,边敲边走。每次连续两声:‘蹦蹦’。听到鼓声,太太就说:‘打鼓的来了,老实点吧。’因为那时候大人老给孩子们讲‘拍花子’的故事。拍花子的就是拐卖小孩的人,据说他在孩子的头上一拍,小孩就会迷迷糊糊地跟着他走。到地方,要把孩子的眼睛、手指头,小鸡鸡剌下来,放到大缸里腌起来。所以孩子们都怕拍花子的。据说好多拍花子的就打扮成‘打鼓的’样子。所以我们对于‘打鼓的’也害怕。这当然是大人怕孩子乱跑,吓唬孩子的。
我们最喜欢的小贩是卖小金鱼的。他一般戴着个大草帽,也挑一个挑子。挑子的一端是一个大木盆,里面有水,游着各种各样的小金鱼。另一端是一个大竹筐,里面放着很多玻璃鱼缸。他的吆喝声是:‘买。。。大小。。。小金鱼来’。夏天,只要这个声音一响,四合院里的小孩们就急急忙忙地往外跑。先来的孩子就跟着小贩走,边走边看木盆里的小金鱼。小贩看到孩子多了,就会找个阴凉地方放下担子。孩子们就围在木盆边上看鱼玩。看得上瘾了,就问:这条多少钱?那条多少钱?觉得有希望买,撒腿就往家里跑,找大人去磨钱了。虽然小金鱼很便宜,一般几毛钱一条。但对于穷孩子们来说,也是属于奢侈品,不是能常买的。记得磨了几次,太太给我们买了两条红色的金鱼,放在一个圆形鱼缸里。大大的眼睛,轻纱般的尾巴。游起来摇头摆尾,真是漂亮。我们能围着它们看半天,用馒头,窝头渣子喂它们。可惜,大概是由于喂得太勤了,不久就都死了。
金鱼没有了,再想买是不可能了。哭闹几回,大人也不肯再买。鱼缸空着,总想养点东西。好在有个大哥,他有办法。那时我们搬到建国门附近,弘通观小学对面,大牌坊胡同5号居住。那里离豁口(就是现在的建国门)很近。出了豁口,城墙外面就是护城河。平时,大人是不许我们去河边的。怕不小心掉到里面。现在让我们磨得没辙,就让大哥带我们去,用网捞小鱼去。但是小鱼实在太灵活,太狡猾了。半天也捞不到一条。最后,捞到几条小蝌蚪(老北京叫它‘蛤蟆骨朵儿’),把‘蛤蟆骨朵儿’带回家,也很高兴。’蛤蟆骨朵儿’黑黑的,大脑袋,小尾巴。放到鱼缸里,游起来成群结队,也很有意思。尤其是长得快,几天工夫就长大了。尾巴两边长出两只小脚,看着很有意思。捞蝌蚪时从河里捞了一些绿色的水草,放在鱼缸里。后来发现,水草上有一些小水泡般的点点,也在不断地变大,不断地变透明,水泡里好像还有东西。有一天早上,发现缸里有几条小鱼在游动,真把我们乐坏了。这些小鱼大约只有两毫米长,浑身透明。身子很细,但却有两只大大的眼睛,很亮很亮。我们就叫它们‘大眼贼儿’。‘大眼贼儿’是野鱼的后代,好养活。吃的多,长得快。只是颜色不好看,而且总是比较怕人,不象金鱼那样悠然自得的游,而是躲在水草里。游起来吱溜,吱溜的飞快,所以叫它们‘大眼贼儿’。‘大眼贼儿’很快就长成小鱼的样子,我的鱼缸又生机盎然了。从此后,每年春天,我们都要去护城河捞‘蛤蟆骨朵儿’和水草,不再买金鱼了。
03/19 2006, 11:19
旧京杂忆(9)
–洋车和前门火车站
大约在5岁左右,我们家搬到靠近豁口(现建国门)附近的大牌坊胡同住。那是一个很大的院落,但院内地面比胡同的地面要低2尺左右。院子很大,院里坐北朝南有座二层小楼。我们住在一楼的两间里。对这个家我的印象不深。因为父亲很快到北京铁路局,天津铁路第一小学当校长。把我带到天津去了。只记得家的斜对面就是母亲教书的弘通观小学。称为弘通观,大约过去是座道观。我5岁左右曾跟母亲一起去上学,和学生们一起听课。但毕竟年纪太小。只会贪玩,不久就不愿意去了。
我的姥姥家在东直门南小街。是座路西的两进四合院。从大门进入后是一条过道,过道的北面有一个门,门里是一个跨院,有两间东房。从过道再向里走要过一个穿堂门,要上下很高的台阶。进二门后是一个很大的四合院,正房3间是姥姥和二舅住。东西厢房租住着房客。从正房和西厢房之间的过道再向西,有一座小门,通向里院。那是我大姨妈住的院子。有三间十分高大的正房。房前有棵大枣树。南墙上还有一个门,进门有一个南院,里面是厕所,还有两棵枣树。整座院落实际上是我大姨妈的。因为大姨夫是驻苏联的领事。家里比较富裕。
我曾经在大姨家住过一段时间,大姨家的正房进门是客厅,迎面是一个长长的条案。上面放着掸瓶、帽瓶、茶叶罐等等瓷器。墙上挂着中堂和八扇屏。条案前面是八仙桌和太师椅。旁边茶几上有茶具,下层有一副围棋。是我最喜欢的玩具。我那时年龄大概也就只有4,5岁,因为我可以轻松的钻到八仙桌下面去玩。正房的东屋是大姨夫的书房,进门看到的是占据一面墙的顶天立地的书柜。硬木,黑漆,黄铜钌铞,十分气派。现在我的家里也放了一面墙的书柜,当然材质和做工不可同日而语。但这种喜好大概是从小在大姨家的影响使然。
记得小时侯妈妈常带我去姥姥家。从家里雇一辆洋车,也就是骆驼祥子拉的那样的人力车。妈妈坐在座椅上,我站在她身前。洋车有两个大大的车轱辘,前面有两根长长的把手。放下时车座是斜的。等客人坐上,洋车夫抬起扶手。座位才平了。从我们家到姥姥家要经过朝阳门南小街、北小街、东直门南小街。那时小街是一条小土路。一到下雨,满街是泥。记得有一次去姥姥家,正赶上大雨倾盆。虽然拉起车棚,放下门帘,还是浑身都淋湿了。路上水流成河,车夫趟着水在路上跑。好象小船在水上划,所以印象深刻。
搬到大牌坊胡同不久我就随父亲去天津了,记得是放在一个全托的幼儿园里。每周日才接回来。印象里幼儿园是在昆纬路上一个大铁门里。对幼儿园唯一的记忆是每周末下午发给我们一个水果:苹果、梨、或者一节大甘蔗,而且都是很大、很好的。但发时就说明不许马上吃,要带回家去吃。大概为给家长看吧。那时母亲和太太一家人还在北京。所以大约每个月父亲都会带我回北京一次。那时铁路职工有免票,可以随时乘火车。印象里那时的火车很慢。天津到北京240里,火车要走4~5小时。下午上车,到北京天就黑了。火车一过丰台,车速就减慢了。看到永定门的城楼后,旅客就开始准备下车。进前们车站之前,要沿着城墙开行一段。我每次趴在车窗上,看着巍峨的城墙,就有一种回家的兴奋感觉。可惜现在火车不到前门站,城墙也全部拆光了。从前门车站的站台出来,站前广场上有大量的三轮、洋车兜揽生意。多走几步门楼下面可以乘有轨电车。还有一些带棚的马车停在站旁。一般是有钱人才坐的。篙头大马,车厢和西方古代的两轮马车一样。有亮晶晶的铜装饰物,边上还挂着一盏马灯。记得父亲带我坐过一次。让我兴奋了好久。这大概是我们家搬到天津之前的对于北京的最后印象了。后来由于母亲也调到天津,我们全家搬到天津居住。直到上初中后,我才再次回到我的故乡北京。